2014年1月,习近平总书记在第十八届中央纪委三次全会上发表重要讲话时,曾引用了大儒朱熹的楹联:“地位清高,日月每从肩上过;门庭开豁,江山常在掌中看。”这副楹联把古代知识分子肩负社会道义的责任,以及应具备身在书斋、心系天下的品质说得清楚明白,给人以深刻启迪。
联语化用了唐宣宗李忱的七律《百丈山》的颔联。《百丈山》全诗为:“大雄真迹枕危峦,梵宇层楼耸万般。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仙峰不间三春秀,灵境何时六月寒。更有上方人罕到,暮钟朝磬碧云端。”唐宣宗于大中年间(847—859)在位。朱熹及其门人历经三十余载而成的《资治通鉴纲目》中,完全认同司马光对其作出的高度评价:“宣宗性明察沉断,用法无私,从谏如流,重惜官赏,恭谨节俭,惠爱民物,故大中之政,讫于唐亡,人思咏之,谓之‘小太宗’。”《百丈山》是李忱早年游历江西奉新县百丈山大雄峰时写的一首律诗。《庚溪诗话》说,李忱为光王时,尝游百丈山并作诗。其中“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之句,显露出李忱欲君临天下的雄心。而谙熟其事迹的朱熹巧妙地将这种雄才大略化用为儒者的责任担当。
在朱松、朱熹“二朱过化”之地的泉州,其南安杨梅山雪峰寺内,就题刻有这副楹联。
雪峰寺朱子手迹(黄志华 摄)
朱熹自画像(洪旭 摄)
朱熹书法评析及题款识读
泉州杨梅山雪峰寺朱熹题刻“地位清高,日月每从肩上过;门庭开豁,江山常在掌中看”楹联,至今尚存拓品照片。如今,当人们来到雪峰寺大雄宝殿,赫然映入眼帘的那副高2.4米、宽0.32米的门柱石楹联,是1954年政府拨款重建该殿时,根据瑞梁、广义师徒重制的朱熹楹联镌刻的。
1954年镌刻于雪峰寺主殿的朱熹题刻(洪旭 摄)
朱熹自幼跟随父亲朱松及武夷刘、胡习字,临池不辍,书法造诣精湛,笔墨超逸绝伦,只是被他思想学说的盛名所掩。其行楷书多见于匾联题字,苍郁沉厚,丰腴健满,润逸含秀,古朴典雅,代表作如《榜书千字文》及诸名山题刻;其行草书见之于诗稿书信,行间疏朗,用笔轻松,气韵连贯,无意求工而自有法度,存世代表作如《城南唱和诗》《赐书帖》《秋深帖》等。诸帖经与此拓品逐字反复比照,初步认为是朱熹所书。
一般认为,朱熹的书法从汉魏入手,师法右军,追摹钟颜。然而,从其27岁即1156年秋同安主簿秩满候批之际所写的《家藏石刻序》,以及他70岁即1199年春在建阳考亭撰写的《榜书千字文·自跋》来看,他从小就有“嗜古之癖”,对于“或出奇诡”的“汉魏以前刻石”,就“因其刻石大小,施横轴悬之壁间”“卷舒把玩而后为适”。他曾自谓:“窃取仓颉史籀秦汉晋唐诸前贤笔意为此(千字文)。”可见朱熹因“嗜古”,书法所涉猎,自仓颉造字以来历代碑帖,是其造诣及成就的源头活水。但他并不止于追摹古人,而力求“不与法缚”。其书端庄稳健,姿态雄浑;其笔锋古拙,脱出颜柳欧虞的拘谨,异于苏米蔡黄的飘逸。其书“点画波磔,无一不合书家矩矱”评书家谓其“字如孤松老柏,晋宋间以字名家者,未易及也”;其书因“心得所养,则发之于诗,形之于字,卓乎绝俗”,郁郁有道义之气,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该帖运笔迅疾,气脉畅通,收放自如,不事雕琢,极见自然之美。典雅中不失骨力,尤显苍劲老辣。
从用笔上看,转运锋藏、起落无迹。第一笔或前几笔虽是濡染淋漓,却控制着墨,而后再轻重交替运笔,一字之内血脉畅通,笔意生动。笔画多的字,上联如“清”“高”“过”,下联如“庭”“豁”“掌”,其安顿疏密有致,繁不过侈而简不至陋,在不同位置各具神态,逸趣横生,绝无积薪之状;其磔笔力沉且涩,笃实矫健,浑劲匀圆;趯笔则若棘针趸尾,婉润遒丽,存草隶之遗意。由此可窥其用笔之博采众长,老不枯,润不肥,意态潇洒,令人抚心激赏。
从结构上看,第一,左轻右重,先敛后纵。左右笔画多寡悬殊之大者,如“豁”字,左边明显压缩,放开广阔天地来表现“谷”,“谷”既书写硕美,其左撇又与“害”无缝衔接,浑然一体。其次,布局灵活,变化有方。从该楹联整体看,因各种笔画的穿插,而分割出若干个大致均匀平衡的空间,空而不虚,谐和雅致,表现一种图案味道极浓的装饰美,是书者匠心独运、妙造自然的结果。
该楹联略微放大后,右题款“晦翁书”,左题款“清水住山瑞梁洎(及)徒广义敬刻”清晰可辨。瑞梁禅师为南安洪濑镇玉枕山清水岩住持,是20世纪20年代玉枕山清水岩的重兴者。玉枕山清水岩位于晋江东畔,与雪峰寺隔江相望,两地相距七八公里。而当年师事瑞梁禅师的广义其人,于“童真离俗,学道参禅”,日后则远涉重洋,于新加坡等地普施法雨,成为饮誉中外的佛教界长老。
泉州宝觉书院肇建于宋建隆元年(960),曾为朱熹讲学处。今位于黎明大学校园内(吴拏云 摄)
宝觉书院旁有“朱文公读书处”石(吴拏云 摄)
朱熹楹联重镌时间考证
考重镌者瑞梁、广义师徒事迹,则可进一步解读题款“清水住山瑞梁洎徒广义敬刻”的意涵。在洪濑镇玉枕山清水岩,后殿大门左侧有《重建清水岩碑记》。20世纪20年代,清水住山瑞梁禅师及其弟子广义(1915—1995)刻木重制的朱子楹联,这个碑记提供了非常宝贵的证据。因年久磨损,字迹漶漫,经反复辨识,全文如下:
清水古刹,邑中有名梵宇也。脉来玉枕,水绕虎溪,冈峦迥护而寺□□,□不宽而形胜,院不广而景幽,堪舆家谓为山水钟灵于斯焉。□□□□□□□邑志院肇于唐,号曰“东林”,其时推官黄滔,有“寺寒三伏雨,松偃数朝枝”之咏。宋庆历中僧永佐葺,明复构建,乃易今名。清则只于同治甲戌(1874)一修,迄季年栋宇飘零,佛前香火几于断熄。幸兴衰有定,存亡绝续之间,竟于民国辛酉(1921)得瑞樑(梁)禅师之主持而改筑之。瑞樑(梁)厉志建设新佛堂,筑辅室,辟草莱,莳茗种。惜乎规模粗具,遽赋(赴)西归。踵而继述者赖有广深、广善、广江诸和尚。广深青年硕学,系出望门,彻悟俗情,回头彼岸。其于擘画修治,荷担尤重。陟东皋而瞻眺,觉向之残瓦颓垣者,今乃雕甍(屋脊)绣阁矣!向之炉冷灯昏者,今乃香浓烛灿矣!历千余载之灵山胜迹,几经颓废,竟发韬光。谓非我佛之灵耶?谓非山灵之幸耶?谓非瑞樑(梁)、广深、广善、广江诸师之功耶?成有日,师以碑记请余,不文而乐为之传也。因述其略如此云。
1931年,岁次辛未小春(农历十月)之吉洪濑生员张应星撰书。(注:“□”表示原碑中残损或无法辨认的文字。)
首先需要辨明的是,碑文中“瑞樑”之“樑”是“梁”的异体字。碑记与其他资料互证,“瑞樑”即“瑞梁”。该碑记说,南安洪濑玉枕山清水岩,至清季则栋宇坍塌飘零,“香火几于断息”。存亡绝继之际,瑞梁于辛酉年即1921年主持改筑,披肝沥胆,“厉志建设新佛堂”,规模初具,却突然去世。由此可见,瑞梁禅师是一位勇于担当的中兴和尚。
据碑文对于继承瑞梁禅师未竟之志,“赖有广深、广善、广江诸和尚”的记载,则可窥知瑞梁去世后,广深诸和尚大约也用了二三年时间才完成重建工作。由此可见,重兴清水岩举事凡十年,瑞梁筚路于前之七八,广深诸和尚踵继于后之二三。
张应星于1931年撰《重建清水岩碑记》。虽然碑记没有写明瑞梁去世的时间,但据其徒弟广义14岁即转入“泉州承天寺佛学研究社”(详下铭文)。按情理推测,应是因瑞梁和尚去世,刚随侍瑞梁不久的少年广义才会离开玉枕山清水岩另投泉州承天寺。原清水岩管委会副主任、75岁的黄衍远老先生说,相传瑞梁能文能武,为重兴清水岩耗尽心力而英年早逝。根据广义13岁师事瑞梁,14岁转投泉州承天寺,那一年是1928年,由此可以推知认定:瑞梁和尚于1928年辞世。
瑞梁及广义师徒镌刻朱子楹联的时间,通过稽考广义生平则可得知。在法一禅师的帮助下,笔者于泉州开元寺读到了释道元于1997年季春撰刻的《广义法师舍利塔铭》:
广义上人,字照圆,号昙昕,一九一五年岁次乙卯六月生于福建省南安市洪濑镇。俗姓李……年十二读“罗状元诗”及“志公禅师劝世文”,感悟尘世无常,遂萌出家之念……翌年诣本区玉枕山,依瑞梁老和尚披剃。年十四入泉州承天寺佛学研究社……深得会公器重。年十六受足戒于泉州大开元寺……迨一代高僧律宗泰斗弘公(弘一大师)器重……受聘为养正院讲师……先后任(泉州)承天寺知客,开元寺监院代理丈席,继任(厦门)南普陀监院……
铭文说广义年轻时得到弘一大师器重,可从弘一书信中得到证实。自1936年闰3月28日至1942年7月下旬(弘一大师圆寂于同年9月20日),弘一大师有《致广义法师》书信16函,其间弘一大师为广义改号昙昕,并寄予厚望。
广义12岁“茹素奉佛”,时为1926年。翌年即1927年13岁到玉枕山出家,“依瑞梁老和尚披剃”;“年十四入泉州承天寺”则为1928年。那么,广义随侍瑞梁禅师的时间则唯13—14岁之际,亦即仅在1927—1928年间。这一期间,也就是“清水住山”瑞梁携徒弟广义于驻锡雪峰寺之际,重新镌刻朱熹楹联的确切时间。
南安诗山中学内有朱子塑像(吴拏云 摄)
朱熹楹联或书于淳熙十年
雪峰寺的历史,应追溯到得唐僖宗赐号“真觉大师”的一代高僧义存(822—908)。乾隆年间的《泉州府志》记:“杨梅山距县西二十里……亦名雪峰岩,五代僧义存焚修于此,葬父母其下。后棲侯官(今福州)雪峰山,遂沿其名。”从义存“未游方时”在杨梅山修行到逐渐演变为雪峰寺初创,即自9世纪中叶到13世纪南宋理宗年间“始开创岩宇三筑”,历时达三四百年之久。朱熹之世,该寺还“未有岩宇”,仅“立石植柏”,并“塑真觉金像、置龛室,祀于保安禅刹”。这样的规模,仅为初成雪峰禅寺的雏形。淳熙十年(1183)十月,朱熹与陈知柔“追游莲华、九日、凉峰、凤凰、云台之间”。先从九日山、莲华峰,经凉峰、凤凰山而云台山,吊唁傅自得后,再至永春盘桓于环翠亭,经南安五台山、诗山,留题“鹏峰胜地”,再沿晋江畔而来,过湖尾渡约行三四公里,登游杨梅山雪峰岩。
淳熙十年冬,朱熹与陈知柔登游其地,地方志书还是有迹可寻。民国《南安县志》记:“雪峰寺在二十都杨梅山中……有朝天石、冼心泉诸胜。宋朱子常来游,有所食薇菜,留种不绝。”薇菜为多年生草本,嫩苗称巢芽,可作蔬菜。所谓“常来游”即说朱熹任泉州同安主簿时尝至其地。1183年冬,往游杨梅山必须由晋江东岸乘坐渡船到西畔,民国《南安县志》有确切的记载:“湖尾渡、猛虎渡、洋尾渡,俱在十九都,朱子咏二渡诗有‘路没溪边树,禅鸣竹外枝’之句。”因过其渡,留下诗咏,堪为佐证。令人费解的是,万历《泉州府志》、乾隆《泉州府志》与康熙《南安县志》,举凡朱子事迹记载尤详,如“九日山”条记朱子题刻及诗咏达六七处之多,惟独“杨梅山”条则无一语涉及朱熹。南安诗山缙绅戴凤仪(1850—1918),晚年因寄意朱子而改名希朱,于1915年受聘为《南安县志》总纂,1917年成书。其深入民间,不遗余力调查朱子事迹,虽于卷三十五《人物志·寓贤》增记朱子,但也未能辑录这副对联。治史忌孤证。由于地方志书文献无征,说此楹联是淳熙十年冬,朱陈一行同游杨梅山雪峰岩之际所书,还需要佐以更加令人信服的证据。
与玉枕山清水岩隔江相望的雪峰寺背靠杨梅山。稽诸该寺《雪峰寺志正编》,令人遗憾的是,乾隆八年(1743)刊版之寺志,后来“则无一存矣”。1980年孟夏,该寺监院普明“借得原版印之残卷”“誊录备作稿本”。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誊刻稿本《雪峰寺志正编》,即为“原版印之残卷”。既为“残卷”,原所记载朱子之题联事迹失佚则是可以理解的。
朱熹初仕泉州任同安县主簿(1153—1157),他自谓“熹去温陵二十七年而复来”即淳熙十年冬之“起向泉山觅旧游”,他与陈知柔、林择之一行在泉州南安、永春等地盘桓约半个月。淳熙十四年(1187),朱熹到莆田吊唁陈俊卿(1113—1186)后,再至泉州拜祭李缜墓,此行时间极为短暂,无交游题刻记录。上引地方志说朱熹“常来游”杨梅山雪峰岩,指的是主簿任上与淳熙十年之重游。鉴于该联题署“晦翁书”,又据朱熹自乾道间开始著述《资治通鉴纲目》,至1183年已历时十余年,从而熟谙唐宣宗李枕生平事迹,据此认为该楹联书于淳熙十年重游之际,既有地方志记其行踪,又有可视同手迹的存世题刻作证,可备一说。
朱子文化影响“潜隐”于民间
瑞梁及其徒弟广义重镌朱子楹联题刻,正值新文化运动风起云涌,军阀割据战祸频仍之际,“孔家店被打倒”,孔子、朱熹被清算,儒学余脉“风雨飘零”。已到达生命尽头的瑞梁禅师,由于自身境界与学养情怀,以及传承文脉的文化自觉,携徒重刻朱熹这副对联,真是难能可贵,其卓识及其守护文脉之功不可没。20世纪50年代,雪峰寺重建大雄宝殿时,特地将朱熹这副对联镌刻于石门柱上。由此可以窥见,其时朱子文化之影响依然“潜隐”于民间,为有识之士所珍重。
□林振礼(作者系福建省社科研究基地武夷学院朱子学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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