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复工一周了,但对于最爱过年的福建人来说,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才迎来了高潮。这其中自然离不开盛大的游神活动。
游神,也称“迎神”“抬神像”“神像出巡”等,是以福建、广东地区为主的一项传统民俗活动。
人们会在新年或其他喜庆的节日里,到神庙将神像请进神轿里,抬出庙宇游境,接受民众的香火膜拜,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游神一旦开始,城市便是万人空巷,各家各户门前烟雾缭绕,灯火通明,锣鼓喧天响彻一夜。
赵世子,据传为五福大帝之一的财神赵公明之子
游神,可以说贯穿在大部分福建孩子的成长记忆中。游神就是她小时候对于过年最为期待的活动,以至于离家多年后谈起时也忍不住兴奋:“闽南小孩最讨厌元宵前就开学了,元宵才是最盛大的日子。”
没想到,游神今年会在全国范围内“出圈”,对她来说,那更是和亲人、家乡、团聚几个关键词紧密关联的回忆,也是成年后在异乡漂泊会不断想起、甚至思之欲泣的乡愁。
关于福建人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段子:“你叫福建人八点起来追星,估计没什么人,但你要是叫他六点起来接神明,四点他就到了。”而福建各地区供养的各路神仙,也让福建得名“神仙办事处”。
这些围绕神仙们而来的民俗活动对本地的生产生活影响到什么程度呢?
在我的家乡福建漳州东山岛,最大的游神活动一般是元宵节晚上举行,如果正月十六已经开学上课,那么那天班上空一半座位都很正常。因为除了寄宿的学生根本无法在正月十五当晚赶回学校,大部分是参与游神而兴奋了一晚上的熊孩子第二天根本起不来。
热闹盛大的游神夜
然而大学毕业后,我留京工作,总是初五初六就要急急地返京务工,基本没参加过老家村子里的各种民俗活动。
因此每到元宵节,我总会感觉怅然若失,因为在家乡,这几乎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而最有代表性的热闹活动,就是“游神”。
厦门妈祖文化广场
在我们村,一般说“迎神”,为什么要“迎”呢?
有“迎”自然是因为有“送”——到了腊月二十四,在东山人的“神仙历”里,就要欢送各方诸神上天汇报各自一年来的工作情况,并待命新年工作任务。
到了正月,诸神会陆续结束在天庭的出差,返回人间。这时候,人们就要用更加热烈的“迎神”仪式表达对神灵回到人间、宗祠、神庙的欣喜欢迎,让神灵在来年继续庇佑阖家平安健康。
仅仅是在一个以县为行政单位的小岛上,游神的形式便多种多样,除了我们村的抬神游街,也有村民带上神像塔骨出行的形式。
东山岛游神活动
而被称为游神天花板的长乐游神,神仙种类之多、拟人化程度之高,着实是见过世面的福建人都会被震撼到的程度。
长乐游神
再配上警车开道、锣鼓鞭炮齐鸣,这排面相当充足。在这种民俗氛围中长大的孩子,对乡土的依恋、认同,以及对神明的敬畏,大概会是一辈子的烙印。
小的时候,我家中最精通“奉神”各项流程的人是阿嬷(闽南语的“奶奶”“外婆”)。
记忆中,她会在腊月就把老房子打扫干净,然后指挥家里人一桶又一桶地挑井水、一捆一捆地拾柴火。家里水缸装满,厨房柴火堆满的过程,仪式感拉满。在此之后才可以进行必要的食材准备。
最重要的是“炊粿”,其实就是蒸各种闽南特色的糕点。不管是“送神”还是“迎神”,这些食物都需要先供奉在老宅的八仙桌上。
待神明“吃过”,才能放到自己的碗盘中——接下来一个月,我的早餐可能就都是“红龟粿”或者米发糕。
红龟粿
除了准备食物,到 “送神”的吉时,阿嬷又会让舅舅燃放鞭炮,拜“饯盒茶”,送众神上天参加天庭的年终工作会,祈求平安,家庭幸福。
“迎神”的时候,流程更加严谨了,以村为单位,每个村的壮年男性要到神庙或者宗祠里将神像请进神轿里,然后抬出庙宇游境,接受民众的香火膜拜。
这个“请”不是一个客套话,而是真的需要得到神明的同意——在抬出神像之前,需要“掷圣杯”(闽南语叫“搏杯”),圣杯落地,若为一正一反则视为神明同意,村民才能抬神出庙,否则需要继续跪拜诚心恭请,直到掷出一正一反的圣杯。
福州三坊七巷天后宫
在我们村,请的是“王爹王母”出行。抬神像的人选,也很有讲究。
年关将近的时候,村里常年负责组织祭祀活动、拜神仪式的老人们就要在宗祠里开会讨论。他们了解村子里每一家的情况,谁家孩子考上大学啦、谁家添丁啦、谁家办喜事啦……再在这些有福家庭中遴选出生肖合适、身强力健的,才有资格成为抬神人选。
请出神像后接受民众的露天朝拜
十几二十年前,即使没有方便的联络工具,迎神的时间也无需刻意通知——马头锣一响,迎神便开始了。
走在队伍最前面敲锣的,一般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紧接着是拿着喷过符水的竹叶、榕树枝、石榴三种植物并沿路摔盐米的村民,寓意清除污秽,为神明开道。
我们村的游行路线基本覆盖面极广,县城的繁华商业路段都会走到,甚至许多店面老板会提前知会村里,请“神”到自家店门口驻足,接受朝拜和香火。
所以元宵当天,不管是村庄附近的居民,还是主干道的商户,都早早准备好了贡品和烟花爆竹,只等着迎神队伍到来。
拥挤热闹的游神活动
迎神队伍中往往还会有几个扛彩旗的开路童子引人注目。我的表弟从小就盼望着能成为那个角色,尤其是当他有了喜欢的女孩,更是上赶着要去扛旗,相当于增加曝光度和镀上一层角色滤镜。
这个角色在不同地区的表现形式有所不同,我们村的扛旗童子大概跟今年走红的“净炉手”作用相当。
不过,当我看到网友讨论帅气的“净炉手”非常适合去当爱豆的时候,实在忍不住爆笑,也瞬间理解表弟当年对扛旗的执念,那相当于宣告:神明选中的男孩一定不差。
受到热切关注的帅气净炉手们
元宵夜,神像所到之处,每家每户争着点炮、放烟火,大人拿着香,孩子则会拿着花灯跟在伸向后面,节日的气氛在迎神的仪式中被烘托到极致。
这个时候,你根本不会记得任何烦恼,因为有震耳欲聋的鞭炮烟花声音、浓烈的硝烟气味,还要时不时担心旁边人手举着的香会不会把自己的新衣服烧个洞。
如果在迎神的队伍中看到同学朋友,也只能用肢体语言和表情来交流,因为完全没法办法听到对方在说什么,心中却依然充满喜悦。
游神活动中也存在真人扮演神仙,需要掷圣杯经由神明同意并遵循民俗仪式
每次回忆这样的场景,都忍不住嘴角上扬。再回首,当年扛旗的同龄人,也已经到了而立之年,成为“抬神”的主力。我也离乡工作多年,并非每年都有机会再参与村里的民俗盛会。
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呢,红龟粿每年还会吃,迎神、拜天公每年都还在继续,但是当年操持着一切的阿嬷早已不在了。
这十来年,类似“游神”这样的民俗活动的举办也几经起落,有些年,地方领导为了防止出现安全事故,也有过一刀切地禁止“游神”活动的时候。
经过疫情三年,各地旅游业正在复苏,恰逢国潮风靡,游神这样的民俗活动也吸引了众多流量,为当地吸引游客。与此同时,神明的塑造也在发生着改变。
今年当之无愧的顶流“赵世子”和“华光大世子”,据说还是按照当下主流审美重塑的塔骨,甚至参考的是某知名国漫男主角的造型。
国漫《眷思量》男主镜玄,据传为赵世子外形参考原型
一定程度上,闽粤的神明也承载了超出过去任何时候的关注与讨论,因此也出现了一些荒诞场景——除了被COS,神明似乎还有着被“饭圈化”的趋势,年轻人会以对神像的颜值喜好组成小圈子,甚至带入仙侠古偶将神明进行“男友向”改造。
但我们很难说“让信仰归于信仰”。因为在福建,礼神文化本就与生活交织。每个村庙的神明或许都有原型,但本村人不见得都能知晓渊源,只是从小耳濡目染,构建起敬畏与信仰。
福州西禅寺报恩塔和五百罗汉堂风光
我们会把好吃的先给神仙尝尝,还会请神仙看电影,和神仙共舞。
福建的神仙被赋予了更多的人味儿,似乎相比安居庙堂之上,他们更愿意在游神活动中,可以闲庭信步,接受路人的注目,还经常出游。比如妈祖有自己的专属身份证,可以坐飞机和高铁,甚至还是某航空公司的VIP……
这何尝不是在诠释一种态度:人间和神界的隔阂某些时刻可以被瓦解。
泉州天后宫,闽南信仰的著名妈祖庙
这种瓦解,甚至可以直接与社会治理勾连。
前几年就已经出圈的“妈祖调解室”就是一个例证:在福建泉州、莆田等多地社区警务室会以妈祖的名义来调解一些小矛盾,民警接受媒体采访时乐呵呵地说“效果不错”。
妈祖评理室
在城市化进程中,许多人与故乡渐行渐远,或许最终只剩下难以改变的某种文化底色与潜意识中的身份认同,成为我们与故乡的维系。
过年返乡参与几场热闹的游神活动,实际上也是为外出讨生活的游子提供一个可以触碰的故乡,可以触摸的童年少年记忆,在喧嚣中去感受何为家乡的含义。
前段时间,那位COS了“赵世子”的网红,从上热搜到被全网口诛笔伐,再到账号被禁言,我可以理解这种溢出屏幕的愤怒。毕竟,被冒犯的不仅是民俗,还有本地人自幼通过礼神民俗构建起来的归属感和身份认同。
财神像,见者生财
不过,真正懂得礼神门道的本地长辈,大概也不是社交媒体上的主流话事人。如果是村里理事的长辈,大概会敲一下那个年轻人的脑袋说:“在福建,不要蹭神仙的热度抢神仙的风头!”
真正有信仰的人都是宽容的,不会轻易被网络传播放大情绪。
毕竟众神之下,我们都是会犯错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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