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传统观念中,信仰往往是排他的,许多宗教教义都倾向于让信徒只专注于自身的信仰体系。这种局限使得我们对宗教的理解多是聚焦于各个独特而深邃的派别,缺乏一种更加包容和多元的视角。
然而,生活在厦门这座历史悠久的海岛上的闽南人,却在他们的精神世界中创造了一种更为自由和包容的信仰模式——这就是闽南的民间信仰。
据说,闽南人崇尚巫术与鬼神,在混沌的时代背景下,面对日常生活中无数无法解释的现象,人们常常依赖运气和经验来寻找解决之道。当某个方法奏效时,由于超出了当时人们的认知范围,他们便将其归因于更高的力量。这种信仰不仅是对未知的回应,更是代代相传的生活智慧的积累与记录。
在这座海岛上,民间信仰不仅仅是宗教仪式的表现,它更是一种生活的哲学,是人们在面对自然与社会挑战时所形成的智慧结晶。因此,闽南的信仰,正是这一片海域上人们共同生活经验的传承与延续,体现了对生命的尊重与对未知的探索。
厦门的村庄巡境活动 | 摄影:tony
民间信仰往往体现出一种简单而质朴的实用精神,其根源可以追溯到传统的实用主义文化。在这个背景下,“巫”这一概念并不带有负面色彩。字形上,上方的一横象征着天,底下的一横代表着地,中间起舞的两人则在天地之间架起了一座沟通的桥梁,体现了“法”的意义。随着历史的演变,许多信仰经历了“规范化”的过程,逐渐隐入了历史的帷幕。为了保持信仰的延续,这些信仰往往被稍作调整,融入到被认为是“正统”的宗教体系中。因此,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民间信仰往往隐藏在主流宗教之中,许多不熟悉的人可能会忽视它们的存在。然而,在厦门这座海岛上,民间信仰作为一种隐性的精神系统,依然得以保留。
在厦门,年节的庆祝活动与闽南其他地区类似,主要通过各种拜拜仪式来度过。由于这片土地的耕地资源有限,人们在风浪中谋生,因此信念感显得尤为重要。许多人的童年记忆中,都有被祖辈带着去庙宇拜拜的经历。庙里的奇特装饰、独特仪式和神像,深深影响了我的艺术观念。
回想起来,我的许多娱乐活动都与拜拜紧密相关。火堆、鞭炮和油炬(夜间游神用的火炬)带来了直接的光与热体验;大鼓声和哪吒鼓则极大地调动了现场的气氛;通过抬神轿等活动,我也能释放体能。最后,和朋友们一起享用丰盛的香桌大餐,整个过程仿佛是一场全方位的感官盛宴。尽管随着城市的发展,原始的社区聚落逐渐解体,拜拜活动的热闹程度不再如昔日,但在厦门的高楼大厦之间,依然可以找到民间信仰的痕迹。社区的共同精神、生死之间的相互关怀以及对故乡的情感,都在这些信仰中得以体现。
以下是我总结的几个最具代表性的闽南民间信仰,希望能让大家对这片土地的文化有更深的了解。
石狮公:街巷的厌胜
正是因为生活在被未知包裹着的海屿上,便很容易造就万物有灵的信仰的习惯。在被严重挤压的生活空间里,厦门人是笃信风水的,尤其在多个路口汇集相冲的地方,往往是容易发生事故与冲突的,被称为 “路煞” ,对于路冲的化解方式,就是立一只石狮子,让它冲着路口以化解煞气。这种靠更强的力量来镇压煞气的做法,有个古老的称呼,叫做 “厌胜” 。
因此,在厦门老城区的巷子里闲逛,偶尔能见到一些点着红色电蜡烛的街边神龛,探头去看,会发现里面蹲着一只石狮子,有的已经风化到只剩轮廓,就如同街巷里民间信仰的微光,它们像邻居一样驻守在路口,邻里们称它为 “石狮公” 。
八卦埕的石狮公,前面的香炉里,还有人给他们供烟抽
“石狮公” 有自己的生日,到了生日的时候,这个街角会变得尤为隆重,附近的厝边会给请来念佛的菜姑为它上供做法会,晚上还会演戏庆祝,十分隆重。
相传厦门岛上的石狮公信仰,源于一个叫做 “双莲池” 的池子,几个小孩因为贪玩落入池里,在恍惚中被石狮所救起,于是这些原本为风水厌胜物的石狮子就有了香火,乃至越传越灵圣,有了自己的粉丝团。
街巷里一处已经没人供奉的石狮公
田头妈:孤独的骸骨崇拜
除了石狮子,厦门岛上还有一个拜骸骨的传统。
在曾厝垵的村口,有一间圣妈宫,相信很多到曾厝垵玩的人都会在这里下车,一间海边看似恬静还带着戏台的小庙,庙坊上写着 “天上圣妈” ,很多人会误以为那是一间妈祖庙。但如果你近前看去,就会发现庙里供奉的是一座坟冢,后面还另有一处石碑写着 “漂客合茔” , “漂客” 是以前搜集从海上捕捞或者田边开垦而得来遗骸的雅称,古人的朴素生命观念就是入土为安,如果捡到无处安放的骸骨,传统的闽南做法会帮他们找一个归处并供奉起来,弥补他们没有香火的遗憾,才有这种在闽南被称为有应公妈、众公妈亦或田头妈的信仰现象。
曾厝垵村口的天上圣妈宫 | 图源:google map
或许是出于生命之间的互相怜惜,这些被收入金瓮安放的遗骨好像还会特别保佑这些祀奉他们的人,有些渔船在安葬完这类 “人客公(被捡到的尸骸的民间称呼,加个“公”字显得尊重)” 以后往往会被回报以一次大丰收,除此人们还会向它们祈求一些偏门的小愿望,例如希望能赌赢一次或者找某人讨债,但应验后也是需要更加用力报答的。
厦门岛上的村社庙宇里供奉最多的神明组合就是保生大帝与天上圣母,一个俗称 “大道公” ,一个俗称 “妈祖婆” 。
大道公相传出生于宋太平兴国四年(979年)三月十五日,妈祖婆相传出生于宋建隆元年(960年)三月二十三,两个人的年纪差了快二十岁,殒化成神的年纪更相差甚远,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没有见过面。但作为名镇一方的地方神明,一个是医巫并灵的医生,一个是擅长预言、能够化身到海上拯救船难的巫女,在他们成神后的七百年,却在民间传说里被说成一对相亲不成而反目的对象。
幷坐在一起的大道公与妈祖婆
大道公与妈祖婆他们男的没娶,女的未嫁,难免就要被后来的好事者凑成一对。作为在厦门岛上,被供奉的庙宇密度最高的一组神明,可见凑 CP 这件事,自古便有。
在他们俩的(厦门古早本土同人)传说中,那天妈祖婆刚跟大道公相完亲的回家路上,目睹了母羊生子的艰难,于是便打了退堂鼓悔了婚,从此以后两人就结了仇,斗起了法:大道公在妈祖婆出门的三月二十三那天下起大雨,要把妈祖美妆打花;而妈祖则在大道公出门的三月十五刮起大风,要把他的帽子吹飞、胡子吹乱。
但到了现在,粉丝团为了维护自家偶像神明的人设,很多新时代的信徒是很排斥这个污点设定的。不过在没有天气预报的古早时期,农历三月十五多风的 “真人暴” 与三月二十三多雨的“妈祖暴”却是真实存在的,可见于清嘉庆年间吴堂所修的 《同安县志》 ,大道公与妈祖斗法的传说正是脱胎于这个民间气象经验。
虽然两人互相置着气,但到了厦门岛上,他们就得和谐共处了,海边的人们把他们都供奉到了同一个龛子里,这正是民间信仰的可爱之处,因为他们既希望大道公保庇自己的身体无恙,也希望妈祖婆能够保庇风平浪静航行安全。然后在他们之间摆着一尊叫做三元帅的孩童神,原本毫无相关的三个人,就这么被凑成了一家人。
济善保生堂:入乡随俗的福州信仰
在面对鹭江的山崖上,藏着一间福州风格的庙宇,庙名叫 “济善保生堂” 。这名字乍眼一看,不明就里的人可能会以为里头供奉的还是保生大帝,但只要一进庙门,没有心理准备的人会立马被门两侧的戴着高帽吐着舌头的福州风格“塔骨”给吓到。这里的神明结构与造像风格明显异于闽南神庙,再加上看庙老人的那口带着福州虾油口音的闽南话,很是奇特。
保生堂入口跟人一样高大的福州 “塔骨”
这个地方被称为福州会馆。早期福州人以三把刀(剪刀、菜刀、剃头刀)闯码头,这间会馆亦脱胎于 1914 年开设于厦门的福州菜馆 “南轩酒家” 。这群来厦门闯码头的福州人也把家乡神明搬来了这里,用他们熟悉的神明来化解乡愁,团结同乡。
其实保生堂是各式福州庙宇的大集合,中间是三皇殿手持盘古宝印的猎神车山府陈六公,左侧是开化坛东岱李千岁的刑堂,神桌下还藏着一座迷你监牢,右侧则是毓麟宫保护妇幼的临水陈夫人,两壁绘着三十六宫婆姐。
东岱(泰山)李千岁军机刑堂案下的男女监狱,估计日落后便有一场监狱风云在里面
虽然这里整体的神谱以福州体系为主,但后来又融入了闽南的保生大帝及三平祖师,后来问及堂内老人供奉保生大帝的缘故,老人解释说: “因为堂名叫保生堂,就入乡随俗加了保生大帝进来。”
保生堂不仅传承着福州往常一年中的祭祀习惯,在二楼还供奉有一座万善祠,里面供奉着旧时从福州移民来厦门的福州先民牌位,感觉就像是一座码头移民精神的堡垒。万善祠中间还供奉着自保生堂开堂以来的先师照片,其中还有一张民国时期拍摄的三位修道人的照片,鹤发童颜的样子显得颇有道行,而最近代的一位则是原本厦门新南轩酒家的土地师(音),他为保生堂的恢复重建出了大力气。
土地师(音)西归后,保生堂也为他塑了一座像,跟他留下的照片对比起来,着实有趣。
保生堂里的先贤照片,还有土地师的塑像
坛内:藏于城市的神秘组织
“坛内” 是在厦门村社里曾经广泛存在一个神秘的宗教组织,是乡社神明的精神延伸。坛内的成员被称为法官。他们以念咒驱邪为己任,敲打长柄鼓口,诵神明史诗,以无形的五营兵马结界守护村庄。
莲坂埭头慈济宫的犒将仪式,坛内在庙前的拜亭里铺上草席,请出三十六位官将、中坛哪吒三太子与下坛黑虎将军,并在每位面前斟满一碗肉酒,赏到高潮,还会帮他们推杯换盏,让他们酒足饭饱,好去镇守村庄的五方。
19世纪末荷兰著名的汉学家高延 (Jan Jakob Maria de Groot) 在对厦门的宗教田野调查笔记里就有提到这么一个群体,连同法官一起提到的还有乩童。乩 (jī) 童是神明的容器,神明通过乩童的上身来发表预言或者对宗教活动作出指示,而随行的法官也会通过观察乩童的举止来判断是否是真的神明来降驾,实际上也起到了互相监督的作用。至于乩童的来源,则起源于佛教瑜伽法里的用童子来占卜吉凶的阿尾奢法。
海沧三都瑞青宫的乩童穿口针 | 摄影:tony
“坛内”的信仰广泛流传于漳州、厦门、同安三地,但名称与行法方式有所不一样,漳州称为 “三坛” ,同安称为 “五营” 。而坐镇中营的便是哪吒三太子,这也是为什么闽南地区哪吒信仰会如此兴盛的原因。而哪吒信仰的源流也与宋元时期在江南地区流行的瑜伽教有着一定的关系。
笔者所收藏的图轴中“三坛”的形象
中间六臂(实际应是八臂)为秽迹金刚,他的左手边的三目番僧为龙树医王,右手边黑衣披发者为真武
闽南宫庙里的哪吒形象
“坛内” 之坛,多指 “三坛” ,即上坛普庵祖师、中坛秽迹金刚、左坛龙树王、右坛真武将军下坛黑虎将军的组合,是一种发源于明代,以 “神” 与 “法” 为核心的民间信仰组织。从其神谱上看,它是多重信仰的大融合,以原始的闽巫为基底,即有佛教的密法也有道教的雷法,在其仪式中会使用象征原始蛇图腾的 “法索” ,厦门坛内的法索多为龙头,以麻绳为身,甩在地上啪啪作响, “法索” 具有驱动神将与兵马的作用。
钟宅社的坛内,前头穿黑衣的法官脖子上挂着的便是法索 | 摄影:tony
即便在如今已经十分现代化的城市面貌下,隐藏在高楼之间的传统村庙还是延续着“坛内”的秘密仪式。
他们每年都有到祖庙拜谒进香的习俗,但更重要的是在进香回来的路上的巡境活动,即是用一年的新香火巡游社区的活动,这一仪式也是为了宣誓村庄的地盘所属,不许邪魔外道侵犯结界,否则就以神兵之力抡刀寸斩。
但现今厦门岛上的坛内,已经悄然走向式微,随着法官们年纪变大,年轻人多数也不感兴趣,或者转向外表看起来更酷的台式法科,传承完整的坛内亦已少见了。
什么都要拜一拜的闽南人
传统的厦门人,或者说闽南人,一生总是和拜拜脱不了干系,自从出生开始就要敬拜床公与床母,小孩要好养拜婆姐,每年或者遇到大事都要拜天公,住宅内要拜地基主,自己社区又有原本各色的地头神明,家里还要拜祖先。
从生到死,厦门村庙里的注生娘娘与阎罗天子的壁画
早在一个多世纪以前的1877年初,荷兰人高延 (Jan J. M. de Groot) 在这里学完语言后,就得空整理了一本 《厦门中国人的节庆风俗》 (Les Fêtes annuellement célébrées à Emoui ( Amoy )) ,这本书认真详细地整理了厦门人拜拜的内容,虽然只有法文版,但通过里头的中文字眼,多少还是能还原出当时的内容。而这本书则是在两三年前,对一批19世纪末从厦门口岸出口到法国的厦门工神像的研究中发现的。它的珍贵所在,就是这位东印度公司外派来学习的职员,详细记载了被当时的主流知识分子所不屑的厦门民间信仰的田野笔记,看到这些熟悉的字眼,再想想长辈们所口传,莫名地觉得感动。
拜拜,是民间信仰的世俗仪式。民间信仰通过造神来纪念一切事件,把庙宇当成一座族群共同的纪念碑,把生活经验实质化成各种神明,并把生命的全过程贯穿在其中。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这确实也是群体生活经验的一种传递方式,只可惜,在当下各种宗教规范里,民间信仰的生活空间被挤压成了边缘文化,而多数人亦不在意它的独立存在,这或许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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